《连城诀》：恶人是怎样炼成的






金庸的书，《连城诀》最有看头。

这是一部讲述恶人是怎样炼成的好书。

金庸的书，动辄几册，都是“长篇巨制”，唯《连城诀》，在短小精悍中，显出它的意味绵长。

不过，要看本书，先要知道大仲马的那部《基督山伯爵》，因为金庸的这部书，就是对于《基督山伯爵》的模仿，虽然他嘴巴上根本不承认。


一，晴天霹雳

《连城诀》写于一九六三年，原来的名字叫作《素心剑》。

这名字如何留下，可就温柔好多。

据金庸自家说，本书狄云的原型是一个叫作和生的他祖父的家仆，因为被原来的财主诬陷，坐了两年多的牢，“在这段时期中，他父亲、母亲都气死了，他的未婚妻给财主少爷娶了去做继室。”

后来，这和生出狱了，知道这一切都是那财主少爷陷害，于是他用尖刀刺了财主少爷几刀，又被逮住，“那财主少爷只是受了重伤，却没有死。但财主家不断贿赂县官、师爷和狱卒，想将他在狱中害死，以免他出来后再寻仇。”


和生运气好，遇到了金庸中进士后任丹阳知县的祖父文清公，文清公知道了和生的冤屈，“可是他刺人行凶，确是事实，也不便擅放。”

于是，金庸的祖父辞官归家时，“索性悄悄将他带了来，就养在我家里。”

这件事一直藏在小金庸心里。

他说，《连城诀》是这件真事上发展出来的，纪念在我幼小时对我很亲切的一个老人。

而狄云，根据金庸的说法，就是以他家老仆和生为原型。

但我以为，和生这人这事，不过是触发金庸写作的机缘，但真正让它成为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的，恐怕还得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

埃德蒙.唐泰斯在他与爱人的婚礼上被捕。

而狄云呢，在跟着师傅“铁锁横江”戚长发还有师妹戚芳，一起去给大师伯万震山祝寿的时候，被诬陷为调戏万震山小妾与偷盗金银，然后失去了人生的自由。

埃德蒙失去了自己的红颜，而狄云呢，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师妹戚芳。
埃德蒙的最爱嫁给了貌似关怀他的表哥弗尔南；而戚芳呢，这个狄云曾经最爱的师妹，嫁给了他师叔万震山的儿子万圭——同样不是个好东西。

埃德蒙与狄云，起初都一样单纯，于是他们都在狱中邂逅了高人，埃德蒙邂逅的是一位意大利的神甫，博学多才，洞察人心，他后来在神甫的开导下明白了人生的残酷，还发掘了神甫留给他的宝藏；而狄云邂逅了神功盖世的不羁英杰丁典，虽然《连城诀》最后没有让他获得基督山伯爵那样的宝藏，但是丁典教会了单纯的他如何去辨析人生——这是人生最大的宝藏，而且还把《神照经》也传授给了他——顺便说一下这个丁典，怎么看，他与那位无人性的知府凌退思的千金的悲剧 爱情 ，都有点神似《碧血剑》里的那位金蛇郎君夏雪宜与温小姐。

同样或再次无独有偶，金庸的《连城诀》因家仆和生这个真实的案例引发，而大仲马的这部《基督山伯爵》，最初也是因为他从1838年出版的《关于路易十四以来巴黎警察局档案的回忆录》中，发现了一个《复仇的金刚钻》的好故事：

一个被嫉妒他的朋友诬告而入狱七年的苦命人，出狱后得到一个米兰教士的照顾，并在教士死后获得了一个秘密宝藏，然后他化装回到巴黎复仇，最后自己也别人杀死.......


但是，拥有素材是一回事，让它化腐朽为神奇，则端视各人的功力，在这方面当然大仲马先生似乎更胜一筹，因为他是这个复仇故事不断花样翻新的“母体”的创造者；而金庸呢，也不是无事可做，事实上他也有一定的发挥，这个问题我后面就要说到。

同时，大仲马这阴暗而不乏亮色的哥特小说，很明显的表现了他对拿破仑主义的同情，他是在这个大背景下书写一个非常生动的复仇故事，那个基督山的寓意当然也脱不了大仲马所身处的那个宗教虔诚的“神佑”时代，所谓：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冥冥中，似乎还是有些公道的。

而金庸呢，是站在人性的角度来讲述这个故事，这个故事里人性的突变让我非常欣赏，于是我在我黄慕春的朋友圈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金庸的书，许多人说什么【笑傲江湖】好，【天龙八部】好，或射雕三部曲好，又或【书剑恩仇录】好，还有特别推崇【鹿鼎记】的，皆有原因：说【江湖】好者在着重岳不群与左冷禅，喜引申发挥“帮派权力”要政治学一把的尤赞；【天龙八部】者，在佛教教义；射雕者在“历史情结”，又翻拍最多最滥，于是先入为主；【恩仇录】讲乾隆身世，即陈世倌之陈家洛天地会，于是吸睛，至于《鹿鼎记》，一个妓女的儿子能够屌丝逆袭，是卖点；真讲小说本身，某只推【连城诀】，金讲乃以祖父家仆和生为原型，但某以为不过大仲马【基督山伯爵】为蓝本，而“中国制造”，不过人性的突变的确讲得好，如乃师铁锁横江之戚长发；如落花流水之花铁干；如万震山一干师徒，如戚芳之蒙蔽之猛醒之绝望之悲催，如丁谦之异人情怀，皆是。____金之书，【连城诀】最短，亦最具小说之西式真谛___因为它本来自西方。

读小说，中国的不必废，但西方的小说最要读尤其当下，大仲马当年就是西方的金庸。____某改天空了写一篇【连城诀】。




二，落花流水的人性


我不知道这个“落花流水”的称谓是不是他有意的匠心，可惜老人家已经刚归了道山，没法问他了，否则，这个“落花流水”真是让人感叹：

原来，所谓恶人，就是这样炼成的。

本来如果没有大雪山那段血刀老祖与这四大高手的恶战，我会把狄云在监狱与丁典的因为误会而隔阂——然后因为了解而莫逆的情节当成这部书热泪盈眶的“卖点”，或者他与血刀老祖那位最先准备吃人的弟子宝胜的躲闪纠缠，我觉得也蛮“惊心动魄”的。


但在“落花流水”四大高手追杀血刀老祖进了大雪山后，慢慢的，随着形势的演变，我才发觉，金庸的这个布局，真是这部书最为出彩的地方，比狄云的那位师傅铁锁横江戚长发笼罩全局的岳不群式阴险，更让我觉得给力：

原来，恶人，就是这样炼成的。

本来，当四大高手追捕血刀老祖时，我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就在肚子里思量这情节该如何往下发展，毕竟，那时候的我，还是比较血气方刚的，于是：

疑问一：那位水笙小姐，会被血刀老祖玷污吗？随着这个疑问的产生，于是疑问二：如果水笙小姐能保清白，那么，血刀老祖的结局如何，我，作为一个关心狄云猪脚光环的普通读者，还指望着血刀老祖传他一手血刀门的功夫呢，毕竟，狄云太冤，我们，总是需要哪怕山穷水尽正义也要得到伸张，尽管现实每每是正义，要么来得太迟，要不就是永远不来，于是疑问三：

无论如何，狄云不应该再受到丝毫伤害，因为他已经受了那么多的伤害了，虽然我也知道，要不血刀老祖被收拾，要么血刀老祖收拾“落花流水”，但假如是前者，狄云怎么办，他可能逃脱吗，否则他的结局就一定会很悲催。

可是，正当我带着这么多的疑问，仿佛大气也不敢出的期待故事的推进时，金庸先生却让我大跌眼镜，因为，这完全就是不按常理出牌嘛。

首先，花铁干误杀刘乘风，这就让我们这些台下的观众内心咯噔一下，赫，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有点意思了：

血刀老祖这个大恶人毫发无损，这边的正能量却先折了一员大将。

但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金庸的残酷美学，才刚刚拉开了一丝帷幕，好戏，还在后头呢。

第二个没想到，就是陆天抒的惨死，金庸还玩了一点小手段，耍弄我们这些善良的人——这些当时无比坚信所谓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的人。

“过了好一会，一处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头上来，这人头顶上都是白雪，一时分不清是俗家还是和尚，这人渐升渐高，看得出头上长满了白发。那是陆天抒！”

陆天抒后的感叹号可真让我们激动，但是，你也许猜到了开始，可你却会错了结局：

那只是一个头颅，和身子是分离了的，白发潇潇，正是陆天抒的首级。

死了一个刘乘风，可说是误杀，在我们看似乎无损大局，但继续这么来，让特别正义的陆天抒也这么惨死，这就有点过了。

仿佛大错已经铸成，金庸先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居然让狡猾的血刀老祖将如果不是主要人物至少也是主要人物的老爸水岱这位豪侠，双腿齐膝斩断，痛苦凌辱，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很可能马上清白就要被玷污的女儿被挟持，不但毫无援助之力，连自身的死亡也身不由己，就好比当年的三岛由纪夫剖腹不成需要有人介错一般：

水岱向狄云道：“小师父，你做做好事，快将我杀了。”

在这一出里，金庸先生的残酷美学，快到高潮了，但还需画龙点睛。

这“龙睛”，居然是花铁干。

眼看三位好友——几十年的老友惨死，你慌了，吓坏了，退缩了，我们不怪你，但后来猥琐成那个样子，我们就只好把钱钟书先生那个对于人性的形容拿来回味一二了：

有的人的恶，好比红屁股的猴子，其实他的红屁股一直都在，只不过只有在他爬树的时候，那个红屁股才能被我们看到罢了。

花铁干，就是那只猴子。

金庸原来是想教育我们：

有些人，也许可以一直保持他的正能量，而有的人，正能量之所以也能保持，不过是因为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让他正能量瞬间就可荡然无存的负面情景罢了。

戚长发三位师兄弟虽然恶，但他们本来就是欺师灭祖之徒，性格的发展乃一以贯之，不会让我们有什么突兀感，他们仨不过掩藏得深罢了。

但是花铁干的恶，就比较突兀了，这可能可作截然不同的二元背离式分析，也许，花铁干也是虚伪之人，这么多年一直岳不群，于是一直好比白色恐怖下的地下党的工作做得好，没暴露。

但我也有更让我悚然的猜测，也许，花铁干其实是一个好人，只不过倒霉遇到了血刀老祖。

血刀老祖就好比一瓶镪水，腐蚀力极强，一下子就把花铁干——给腐蚀了，于是这位名闻大江南北的大侠，也就瞬间成为一个面目全非的小人，恶人。

其实，金庸的这个设计，简直就是一个亘古长新不断演化的母体，我记得罗素还是阿德勒就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大意是：

一群人去航海遇到风暴，最后只剩几个人困在漫无边际而又风浪滔天的大海上。

但是海岸线，还远远望不到边，于是人性的恶，一点一点冒头。

最初是三个人。

后来，变成两个。

最后一个人回到岸上的时候，据说，从此戒掉了任何荤腥。

这就是人性。

而人性，就是花铁干。

一个大侠，竟然可以突然变得如此猥琐，如此陌生，如此的卑劣无情，众所周知，他甚至想吃掉狄云包括自己昔日的亲密战友水岱的女儿水笙呢。

可以理解，换了你我，也许还是一个——花铁干。

所以，我们可以恨他，但千万别忘了，你我，都可能变成他，或根本就是他。

金庸先生的一个“创举”，就是在岳不群、左冷禅、成昆、姑苏慕容之外，还能出一个花铁干。

真是武侠小说的一朵，奇葩。

三，戚长发与万震山的“恶”

好了，花铁干一旦蜕变，如果任由故事这么往下发展，好比一屋子的黑暗，没有一丝亮色；又或者悬崖边上再不勒马，这故事就将彻底的灰暗了。

还好，既然先有了丁典的豪侠，奠定一个“天下乌鸦未必一般黑”的基调，那么，好人，还是需要好报的，毕竟，这是武侠小说，不是尼玛的十九世纪司汤达或狄更斯的批判现实主义。

水笙，终于得到了拯救而且还保住了自身的清白，尽管他的师兄汪啸风是第二个花铁干，虽然他毕竟还是可以理解的，换了你我，将自己女朋友或未婚妻放到了陈冠希的艳照门里三天，你能不能做到已经很不克制的汪啸风的克制，我看悬。


水笙与她师兄汪啸风的相亲相爱到渐行渐远，告诉了我们这些俗人一个永恒的真理：

再美丽的爱，也，需要考验。

血刀老祖，即七年之痒或——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但是万震山的“蜕变”，也让我大吃一惊，当然，从知道他们仨是如何为了《连城诀》而联手消灭他们的恩师梅念笙起，我就对他们三兄弟没报什么指望了。

另外，他们仨对于门下弟子的“留一手”，据说也是中国武术为何被不世故的愣头青徐某某猛揍的一大肇因：

你也留一手，我也留一手。

一手又一手，于是一代不如一代，什么太极，咏春，统统被一阵从不留手的自由搏击一阵猛击，于是：

看你们还留不留一手——只有招架，而无还手。

但是当他也中了金波旬花之毒时，他与他儿子万圭的那些丑态百出的表现，也着实让我大跌眼镜。

金波旬花的毒，比起万震山，也是小儿科，因为，万震山更毒，他似乎完全不理会，比如什么虎毒不食子的格言谚语透露的哲理与精神。

为了《连城诀》，他可以消灭自己亲身儿子，包括戚芳这个媳妇。

好比为了《连城诀》，他的亲身儿子也同样可以消灭自己的亲身老爸，包括他所有的师兄弟——因为，他所有的师兄弟，好比他的老爸万震山，也是这么想的。

像万震山一系与戚长发的坏，简直属于恶的极致，什么北野武的《极恶非道》，我觉得比起这本书里除了戚芳、狄云、丁典以及没有给出正脸的那位祖师梅念笙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小儿科。


人，为了一本武学秘籍或藏宝图，可以坏成万震山或戚长发或他们的徒弟以及他们所牵涉的那个江湖样，这可让人难以为怀一阵唏嘘，就像我们在最后关头唏嘘花铁干的存在——他也在那一群疯狂刮削金佛的人堆里，很突出。


原来，人世间最可怕的，是人的欲望。

戚长发与万震山，用他们亲手制造的一系列的历史，让我们明白了，当年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学》或当下某些变了味的《成功学》，好比日本人当年的军国主义这朵恶之花，还是有他的现实土壤的。


这土壤，不用多说，就是有时候我们这些人的欲望。

《连城诀》，一部讲述人性之欲望的经典，尽管它既有原型，也有蓝本。